█ 文/圖 王保銀
立秋后不幾天,“七月十五”就到了。實際上剛進七月,老家人就嚷嚷開了:真快呀,這清明端午才過幾天,七月十五就到了。
這時節,雖已立秋,可“秋老虎”正發威,天氣還熱得很。莊稼地里各種作物正在瘋長,玉米老纓已經吐全,撲閃閃,齊整整的,像老者的一串山羊胡掛在穂頭。玉米褲正青,玉米棒也正嫩,里面的嫩玉米粒子,一行行的,像人的牙齒,潔白整齊。撕開看,新鮮的很,要是煮吃,香甜好吃的很。黃豆、綠豆、豌豆等各種豆類都包漿了,一切一泡綠水,又粘又滑、青汪汪、油亮亮的,聞到一股青氣,還稍有點甜香味。一嘟嚕一串串的,胖嘟嘟的,像小胖孩肉嘟嘟的小嘴,掛在又密又稠的豆葉間,可討人歡喜。七月的雨水也可勤,有大有小,時急時緩,或是“嘩”一陣,或是淅淅瀝瀝不停。秋深的田野一眼望不盡,莊稼們喝足了雨水,氣溫也正盛,可著勁地瘋長,一天一個樣子。
這時節上墳,可就比不得清明,也比不得“十月一”。清明春暖花開的,自不必說,“十月一”呢,也是場光地凈的,開闊眼亮得很。而相比之下,“七月十五”上墳,就完全是另外一種情景。我個人以為,“七月十五”祭祖追遠,雖然與清明節和“十月一”共有,但其在排序中總是弱于它們??刹还茉趺凑f,上墳祭祖的事,仍是不能少。就見許多老家人上墳時,手里拿了鐮刀鋤頭什么的,一頭鉆入比人還高的玉米地。濕透的地軟,立不住身,兩腳一下去陷多深。有時碰見雨天就更糟,一趟進去,會濕透一身衣服。粗壯的玉米稈,一根挨一根,葉片也密匝匝的。人一進來免不了磕跘,免不了被葉片拉傷,熱辣辣地疼,還癢。細一看,每片葉子的邊沿都帶著鋸齒狀的豁牙。玉米葉子發出的哧啦哧啦聲,聽上去可森人,像有鬼影隨行。有時只顧抬眼瞅路,沒顧腳下,被扯拉秧或是大盤草拌了一下,弄個趔趄,像是鬼拽腿,猛地下一大跳。終于找到墳地,墳頭不見了,全被瘋長的野草掩埋了。這時帶著的工具就派上了用場,得忙上一大陣子,才能把野草清理掉,露出一座座墳頭來,這才能開始祭祀。也有遠路人不常上墳,撒著腿往地里亂竄,半天找不到自家的墳,又急又氣,出一身汗,干脆放棄,就在大約位置的地頭溝邊,或是田間路道的十字一燒了事。到底還是心有不甘,一邊燒一邊怨:別怨俺,俺不是沒孝心,秋太深,俺怕燒錯墓,對祖先不敬,您就擔待一回,來這收錢吧。草草一燒,開車走人。
我早些年不諳世事,也不常上墳的。這些年長了年歲,漸知了禮節,便每年都來了。這一來,一種情愫便驟然而生,帶著淡淡的憂傷,一家人的囑托,流年的印痕便一點點蕩漾開來,撩動我一腔悲情愁緒,就不由想起這些埋入地下的親人,原本死寂的墳地便活泛起來,生動起來,先人的音容笑貌也真切地浮現起來。他們都是我最親近的人,我爺爺、我奶奶、我父親、還有我伯父他們。
這時節,我佇立在墳頭地里,腳邊是被太陽暴曬的大地,蒸騰的暑熱從腳底往上灌,又悶又熱,像似進了蒸籠。但分明又有泥土的氣味裹挾著我,還有一股濃郁的甜香氣撩抜著我,那是正在發育的玉米穗里嫩玉米粒的味兒,是一種近乎奶油的香味。這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氣息,就像爺爺身上的鄉土氣,永遠都擺不掉,讓我倍感親切,又無限懷戀。
我就想起我小時候,爺爺給我燎嫩玉米穗的情景,燎得黑乎乎,焦糊味可大,但人饑,吃著仍覺香。我就想起我小時偷倒玉米粥的事,還有奶奶很痛心地說我的話:孩啊,災荒年,一碗玉米粥能救人的命呀!你咋能這樣糟賤糧食呢?你這是作孽呀。我就想起小學三年級時,我偷拿了別人的半截鉛筆,奶奶拽著我,冒著秋雨,踩著一街的爛泥,去歸還人家鉛筆的情景。奶奶曾十分嚴厲地對我說:餓死不做賊,你這樣以后咋做人呀!
想起那些,我心里頭就難過憂傷,就懊悔不已。如今我們那份苦年的舊情已沉淀在生活的瑣碎里,風化在苦難的日子里,攪拌在鍋碗瓢盆里,也碾碎在生命的長河里,全化作了綿綿思念,全成了永恒的追憶,鐫刻在生命里,飄蕩在歷史的云煙深處,讓我終生難以釋懷。
又是一年中元節,我的思緒再度掠過蒼茫的田野,在滴滴淚水中懷念,在往事中追憶,緩緩地、深情地流向自己的故鄉。面對地下的親人,只能收藏一聲長長的嘆息,化作對故鄉的綿綿思念,對先祖的敬仰,深深揣在心懷……
作者:王保銀,輝縣冀屯人。筆名一士。有小說發表于《中華文學選刊》《長城》《海外文摘》《莽原》《歲月》《牡丹》等純文學期刊。已出版長篇小說《清坪鄉紀事》,短篇小說集《飄逝的彩圍巾》《俗人淡事》《摘連翹的小梅》等七部。曾獲孫犁文學獎、梁斌小說獎,新鄉市“五個一”工程獎,現為河南省作協會員,輝縣市作家協會主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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